27则关于“渐老”的省思

衰老,是一场人人无可逃避、却又怪异莫名的旅程

27则关于“渐老”的省思
Photo by Luke Braswell / Unsplash

原文:27 Notes On Growing Old(er)|Ian  Leslie|The  Ruffian|2025.07.05


作家Will Storr最近在Substack上写了自己的“中年身份危机”。读着他的文字,我发现其实很少有人,尤其是男性,愿意坦承变老有多难熬。人们习惯宣称,人生后半段比二十多岁的焦虑时光要幸福得多,绝不会想回到过去,哪怕给再多钱也不换。可老实说,有些日子,我也会这么觉得,但绝非总是如此。衰老有时更像一种咒语——只是这咒语,所有人都难逃其网。

我们该坦白:过了某个年纪——35?40?——变老的心理折磨几乎无法避免。毕竟,你每年都会在力气、头脑和容貌上,悄悄滑落一截。

科学对衰老影响的总结只有一句:所有的曲线都在下滑。我们也许能减缓这场多维度的下坠,但无法阻止它。奇迹是,我们大多数人没有被这真相逼疯。我们应该为自己的坚韧和坚强喝彩——也要承认,某种自我欺骗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日常药方。

美国诗人乔治·奥本曾说过一句我最喜欢的话:“变老这事,对一个小男孩来说,真是太奇怪了。”这句话生动地捕捉了那个困惑的孩子主观体验——仿佛在苍老身体里困住的小男孩,看着自己干枯的双手,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中年变老的怪异之一,就是它并不平滑,不会给你适应的时间。它常常让你放松警惕,突然加速,把你扔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你可能会自问:“我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物理学家Michael Nielsen说过,波兰裔美籍数学家Stanislaw Ulam曾把自己的人生一分为二:“前半生,他永远是团体里最年轻的那一个;后半生,则永远是最老的。没有任何过渡。”——没有任何过渡。

那些早早成功的人(我倒没这烦恼)感受尤其深。当你总是房间里最年轻的人,自然会把敏锐与年轻视为身份标签。可突然间——真的是突然间——你就不再是那个“天才少年”,而成了某个无名的老家伙。那么,自己到底是谁?

有句Frank Sinatra的老话:“我同情那些滴酒不沾的人,因为早晨醒来,是他们一天里感觉最好的时刻。”所以,人生也许不该太早“最优解”。二十多岁的人,也许别太拼命锻炼,别太健康饮食——否则到三十岁巅峰之后,只能体验一路下坡。而如果你稍晚开始养生,至少能一度感受到“水往上流”的逆袭。

二十多岁时,说起“差不多三年前”,脑子里记忆模糊。但不知何时,你开始说“差不多二十年前”——说着说着,才惊觉,很多事明明像三年前,实际已是二十载。

我最常想起的短篇小说是约翰·奇弗的《游泳者》。主人公Neddy,一个精壮的中年男子,决定从朋友的泳池一路游回家。起初阳光灿烂,派对热闹,邻居们举杯欢笑。但他游过一个又一个泳池,天色渐暗,氛围变冷,昔日好友对他莫名冷淡疏离。最终他回到自家,发现家已空无一人,物是人非。仿佛只是一场醉游,数年光阴就此溜走。他的困惑正是我的写照:我明明才刚刚出发,太阳还高挂天际。

变老之所以常让人猝不及防,部分原因在于——“感受到的年龄”与“实际年龄”总是错位。我们常听人说“内心还是年轻的”,这其实不只是自我安慰,还的确是真的。神经科学里有个词叫“本体感觉”,指的是对自己身体位置和动作的直觉。如果本体感觉出了问题,你需要刻意才能行动。我觉得年龄也有类似的“本体感觉”,到了四十岁左右,像是被神秘地关掉了。十八岁时你觉得自己就是十八岁,三十五岁时还是如此,但五十三岁时,你心里可能还停留在三十五。你常常需要提醒自己,实际已经不是那个人了,要努力“表现得像个大人”(比如别再滑雪、别喝六品脱,更别两样一起)。如果你是年轻人,在跟年长者对话时,要记得他们可能真心以为自己和你同龄。很多代际对话,其实只有年轻人意识到“年龄差”。

关于“主观年龄”,科学研究还很有限。但有一项调查显示,70岁以上的人平均自感比实际年龄小13岁。也就是说,73岁的人通常觉得自己才60多。不过,随着年龄增长,这种错觉会渐渐缩小——身体终将强势提醒你现实。而不同人之间差异也很大。巴菲特94岁退休时才说,自己直到过了90才第一次真切感觉到衰老。

有时见到多年未见的人,或者看到他们的近照,我会被他们的变化短暂震惊。下一秒又会意识到——其实自己也老了。聊起来后又会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但那个瞬间,像是大脑的一次小型叛变。在普鲁斯特的《重现的时光》中,叙述者看到一屋子陌生的老人,直到发现他们其实是自己年少时的朋友,只不过全都老去。那一刻,他才明白什么是“新世界”。

去年我去看伊恩·麦克莱恩主演的《亨利四世·下篇》。剧中胖子福斯塔夫和老友Shallow回忆往昔,Shallow卖力吹嘘青年时的荒唐事迹,福斯塔夫一边敷衍一边感伤:“我们一起敲过午夜钟声啊,Shallow先生。”嬉笑背后,是男人自尊里的那根刺。Shallow问:“Jane Nightwork还活着吗?”福斯塔夫说:“活着,她当年可不喜欢你。”Shallow依然不改夸夸其谈:“她那时候可真漂亮。现在还行吗?”福斯塔夫答:“老了,老了,Shallow先生。”Shallow恍然大悟:“她一定老了,怎么可能不老呢?”

那一刻,Shallow终于意识到:Jane Nightwork在他脑海里不再存在,而他自己也不是过去的自己了。

人们总说,智慧是变老的最大补偿。虽然你蹲下时膝盖吱嘎作响,直起腰来要“呃”一声,但至少可以享受对人生的深刻领悟。嗯,这话一半对一半错。我们确实积累了知识(如果努力的话,忘掉的少于学到的),确实更容易看穿人性的套路和陷阱,也更能预测错误(虽然未必避免)。但现实是,世界变得比我们想象还快,我们擅长识别模式的“大脑软件”常常被打乱。我们自欺欺人,把偶然编造成命运。我们也更懒惰、更固执、更不爱质疑。倘若不警醒,“智慧”有时会让我们变蠢。多数认知衰退其实是自作自受。

有项“人生终点智慧”的半科学调查,采访了许多明知时日无多的老人。他们的“智慧”有如水晶般明净,比如“拥有同理心和慈悲,你就会更有智慧”——对,是挺深刻的。“智慧就是接纳人生本来的样子。”——确实。但终究,这些“临终感悟”很多只是对另一条路的想望。Alex Hormozi说得好:“人类的本性,是既想要一切,又不愿付出代价……‘临终遗憾’不过是另一种‘全都要’。‘如果能重来我愿用一切换家人’——但你没有,因为你选择了此路。你说的其实是,你想要一切。谁不想呢?”

有人说“年龄只是个数字”,但数字很重要。它提醒你人生在什么阶段。你不妨记下来,仅此而已。

我们是否该“活得像个大人”?如果意味着优雅、创造性地适应年龄,那就该。如果只是刻意装腔作势,或更糟糕,像放弃生活一样地“演老”,那就不该。

诗人路易丝·格丽克说:“人生来时,肉体就和死亡达成契约,此后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作弊。”我不确定她的意思,但读起来让我乐观。我们的生理机制——伤口愈合、抵抗疾病、修复细胞、保持内稳态——本质上都是和熵做对。总有人批评健身爱好者否认死亡。说实话,这正是人生的全部。我们自出生起,就是在和宇宙的混沌较劲。你和这样顽强的敌人作战,“作弊”不仅可以,甚至是英雄主义。宇宙迟早会把我们化为尘埃,但我们能活得有活力,就是一场壮丽的反抗。

米克·贾格尔58岁时,接受荷兰记者采访,对方当面说他年纪太大不该当摇滚歌手。贾格尔如今81岁,还在唱满体育场。他和保罗·麦卡特尼那一代,几十年来被质疑“不像个大人”。但他们从不拿“老顽童”自嘲,他们用实际行动改变了“活得像个大人”的定义。他们在双重游戏里游刃有余:既自知年岁,又坦然无惧。

“年龄=时间÷成就。”成就的形式千变万化:写一首《黑鸟》,养大一个孩子,创办一家企业,或者在艰难时刻帮助别人——凡是能超越自我、延续下去的,都是成就。成就越多,你就越年轻。

每天,都是你此生最年轻的一天。这句话听起来像贺卡鸡汤,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只是我们几乎总要到事后才会懂。我们可以选择不老,唯一的代价是……更糟的结局。就像根管治疗与民主制,变老只是最不坏的选项。

衰老的过程里,也有属于它的幽默感,哪怕像英剧那种“明知输局还得继续玩”,笑声成了唯一的安慰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