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都失去了个性

我们成了贴着标签的产品

当我们都失去了个性
Photo by Christopher Campbell / Unsplash

原文:Nobody Has A Personality Anymore

Freya  India|GIRLS|2025.06.26


在我们的语言中,治疗术语已经无孔不入。它毁掉了我们关于爱情与关系的表达,限制了我们思考伤害和苦难的方式,如今,我们甚至开始失去描述“自我”的词汇。现在,没人再谈个性了。

在这种“治疗文化”中,每一个性格特征都成了要被修正的问题。只要表现得太“人性”——每一个习惯、每一个怪癖、每一份过于强烈的情感——都必须被标注、被解释。而这种趋势只会不断蔓延,最终把我们每一个人都包裹其中,直到没有人再是“正常人”。有些人说,年轻一代正在把自己的“障碍”变成全部的个性。其实,更糟的是,他们现在被教导:正常的个性,本身就是一种障碍。根据2024年的一项调查,72%的Z世代女孩表示“心理健康问题是我身份认同的重要部分”,而只有27%的婴儿潮一代男性会这么说。

我觉得,这背后是现代生活一种更深层的本能——解释一切。心理学、科学、进化论,事事都要找出成因、归类、修正。我们用理论、框架、系统、结构、驱动力、动机、机制来谈论自己。但用解释换来的,却是失去了神秘、浪漫,甚至失去了自我。

我们已经不再用那些带着温情的方式来形容一个人。你总是迟到,不再是因为你可爱、健忘,也不是因为你自由散漫、有点迷糊、令人喜欢,而是因为你有“多动症”。你害羞、说话时低头,不再是因为你像你的母亲,是个温柔、腼腆、会脸红的孩子,而是自闭症。你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你有灵魂,而是因为你有症状和诊断;你不再是祖辈性格的混合体或独特的星座,而是童年事件串成的临床结果。那些家人对你的温柔描述,如今都成了医学用语。那些原本会写进婚礼誓词、在悼词中被念出的、让人微笑回忆的特质,如今只活在医生笔记、心理健康评估和在线咨询表格上。我们早已不是人,而是贴着标签的产品。

我们也再不能谈论“品格”。没有慷慨的人了,只有“讨好型人格”。没有赤诚待人的男女了,只有“焦虑依恋者”或“共依存者”。没有勤奋的人了,只有“创伤后过度努力者”、“不安全感驱动的奋斗者”、“神经质的野心家”。我们甚至在未经同意的情况下,给别人分类。现在,手忙脚乱的妈妈们其实一直是“未被诊断的ADHD患者”;沉默寡言的爸爸其实不知自己有自闭症;坚忍的爷爷则是“情感迟钝”。我们甚至热衷于为死去的人“诊断”。而我认为,这也是人们为何如此捍卫自己的诊断,如此坚持那能解释一切。他们在拼命守护自我,因为自我的每一部分,都被装进了这些标签里。

丢失的不仅仅是性格,还有经历。没有人生阶段、没有季节流转、没有奇迹与谜团,只有种种“哪里出问题”的线索。一切都能被解释,没有什么能例外。我们无法再单纯接受“我爱上了某个人,爱得不合逻辑、不讲道理”,我们必须“透视”这一切,找出背后的动因。我们爱的人,只是“创伤反应”的结果。“你不是有了心动对象,而是有依恋障碍”。也许他让你想起了某个曾经伤害过你的养育者。如今,情感也不复存在,只有“失调的神经系统”。我们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是“证据”,而人生的目标,就是把这一切拼凑得天衣无缝。这才是“健康的思维方式”,是“前人所不及的启蒙”。

可我越来越不相信这些。我们真比过去更通透、更懂情感吗?我的外婆就是外婆,是母亲,是妻子;而我们则是一堆依恋障碍。她无私、容易走心,我们则有“拒绝敏感性情感障碍”,一切“讨好”都是“创伤反应”。他们是有灵魂的人,我们只是症状的总和。当然,过去也有人得不到真正的帮助,可这不是全部的故事;那时候的人或许更幸福、更自在,更能忘掉自我。我曾问结婚六十年的祖父母,为何当初选择了彼此,得到的却只是笨拙的回答——他们从未仔细想过。也许我过于怀旧,但那一刻我清楚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已经失落了,那是一种更简单的生活方式。而我们这一代却带着某种傲慢,总觉得前人是“未解之谜”,只有我们才“通透”,可事实是,我们反而更焦虑、更困惑。

这或许就是我们这一代在亲密关系、为人父母等问题上常常卡壳的原因。那些我们迟迟下不了决心、难以传承的传统,恰恰是最难用理性解释的。我们试图去解释不可解释的东西。要为浪漫的爱情和独身生活辩护很难——因为爱本就不安全、不可控,也不太理性。生孩子也是如此。把这些写进利弊清单,它们都变得说不通、不合理。问问上一代为什么要组建家庭,他们往往想都没想过。或许这并不疯狂,也许这并不鲁莽,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人性。

当然,如今还有一个千亿美元的产业参与进来。世界变得愈发复杂,我们渴望掌控与确定性。我们需要知道一切的成因。是的,有一些年轻人通过诊断得到了真正的帮助,原本寸步难行,如今终于被理解了,但这样的人没我们想象的那么多。更多的人被说服,认为人生的意义就是归类和解释一切——而这让他们痛苦不堪。

让我困惑的是,我们竟然以为这种“冷酷的自知”是解放;以为这种对自我的审视,就是自由生活的标志;以为用医学标签给自己归类,就能不再被压抑。可现实是,许多年轻人在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里,忙着“自我测绘”,把自己的一切归类给公司和广告商。他们的思考几乎全被这种自我分析占据了。他们不再有回忆,只有证据、解释和创伤年表。他们不再有关系,只有依恋对象、照护者和“共调者”。这,就是如今一代人痛苦的根源。我们让一代人把人生的意义,从外部世界转移到了自己的内心世界。我们总低估这种苦苦追寻自知的痛苦。我为那些还没走出童年的女孩感到心疼,她们已经在为自己做创伤分类,把希望、痛苦与经历都塞进这些冰冷的标签里。看到我们亲手制造出的这一代孩子,带着悲伤的“自知”成长,只能用一个词形容——心碎。她们只知道不停地搜寻原因,却因此错过了真正的生活。

因为,世界并不是所有事都能解释清楚的。到某个时刻,我们只能选择停止剖析和“看穿”,选择接受那些永远无法解答的谜题。我们真正能做到的,只有相信,以及对自己保持一点幽默感。人类本不可愈——也正因如此,心理健康产业才有着无穷无尽的需求。你对自己解释得够久,总会发现病灶;但挖得太深,最后只会把自己消解掉。

如今大家都说,最勇敢的事就是“自我疗愈”。但我觉得,更大的勇气,是不去解释一切,放下控制欲,抵抗那种一切都要“内观”的冲动。而真正的智慧,则是承认我们永远无法靠分析认识自我——我们只能通过行动、生活、善待他人,才能认识自己。关于自我,我们已经想得够多了,不需要更多的“自知”,也不需要更多的答案。我担心,一代人穷尽一生去解释自我、处理情绪、标准化性格、理解每一次经历,最后才发现:他们唯一的问题,不过是“作为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