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写出“有用”的文字

How to Write Usefully

原文:How To Write Useful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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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保罗·格雷厄姆是一位兼具黑客精神与思想锋芒的作家、程序员、创业导师。他是知名创业孵化器 Y Combinator的联合创始人,这个机构曾孕育出 Airbnb、Dropbox、Stripe 等硅谷传奇公司。更早之前,他是一位 Lisp 编程语言的专家,也创办过被 Yahoo 收购的 Viaweb。

但比起“创投教父”的身份,许多读者更熟知他那一篇篇洞察人性与时代变迁的随笔。在这些文字中,格雷厄姆既以程序员的理性解构社会机制,又以作家的敏锐洞察技术如何悄然改变我们的行为、选择

发表于2020年2月

一篇文章应该是什么样的?很多人会说——有说服力。这是我们大多数人在学校里学到的:文章的目标就是让读者相信你的观点。但我认为,我们可以把目标定得更高些:文章应当“有用”。

首先,“有用”意味着它必须是“正确”的。但光是正确还不够。只要把话说得模糊,就很容易保证正确性。这恰恰是学术写作的一个通病。假如你对一个议题一无所知,你完全可以靠一些模棱两可的说法来蒙混过关,比如:“这个问题很复杂”、“需要考虑的因素有很多”、“我们不能用过于简单的视角来看待它”等等。

这些说法没错,但也没说什么。真正有用的写作,会尽可能大胆地提出具体论断,只要它还是真实的。

举个例子:说“派克峰在科罗拉多州中部附近”,就比说它“在科罗拉多州”更有用。但如果我说它“就在科罗拉多州的正中心”,那就走过头了,因为它其实略偏东一点。

精确性和正确性常常像一对拉扯的力量:你可以轻松做到其一,只要忽略另一个。学术写作的“雾气腾腾”是一个极端,政治煽动者那种“信口开河、言之凿凿”是另一个。真正有用的写作,要做到“有力而真实”。

此外,它还应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内容重要;二是读者中至少有一部分人此前并不知道这些内容。

所谓“告诉读者他们不知道的东西”,不一定非得令人惊讶。有时,它只是把他们心中模糊的感受明确表达出来而已。事实上,这类洞见往往更有价值,因为它们通常更深层、更本质。

让我们把以上几点整合起来:有用的写作,应该告诉人们某个真实且重要的观点,而他们此前并不知道,并且用最明确无误的方式表达出来。

注意,这些标准都是“程度问题”。比如,你不可能指望一个观点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全新的。在这个有七十亿人的世界上,你想到的任何见解,很可能已经被别人想过。但只要对很多读者而言,它仍是新鲜的,那就足够了。

正确性、重要性、新颖性、表达力度——这些元素就像可以相乘的四个维度,共同决定了一篇文章的“有用程度”。这个说法听起来近乎粗暴,但它确实是实情。


怎样确保你说的内容既真实,又新颖,又重要?

别不信,这其实有一个“诀窍”。我从我的朋友罗伯特·莫里斯那儿学来的。他最怕的,就是说出傻话。他的办法很简单:除非他确定这句话值得说,否则就闭口不谈。要从他嘴里套出意见并不容易,但一旦他说了,往往就很有道理。

如果把这个原则用在写作上,那意思就是:写出糟糕的句子,就别发出来,删掉重写。很多时候,你会放弃整段整段的内容,四五段一扔,甚至整篇文章作废。

你无法保证自己想到的每个点子都是好点子,但你可以确保自己发表的每一个都是,只需做到一点:别发表那些不够好的。

在科学研究里,这种做法叫“发表偏差”,通常是不被鼓励的。哪怕你提出的假设得出了无关痛痒的结论,你也该据实公布。但在写作中,这种偏差恰恰是值得提倡的。

我的策略是“先松后紧”:写第一稿时尽量快,放开了去尝试各种想法。然后花好几天时间,一点点细致地修改打磨。

我从没数过自己一篇文章要校对多少遍,但可以肯定,有些句子我会在发布前读上整整一百遍。每次校对时,总会有些段落让人觉得别扭,有时是因为表达笨拙,有时是因为我不确定它是不是对的。这种不适一开始是潜意识的,但到了第十遍、二十遍,碰到那个段落我就忍不住“哎呀,又是这段”。它们就像灌木上的倒钩,一遍遍勾住你走过的袖子。通常,我不会发出任何一篇还存在这种“倒钩感”的文章——我必须能通读全文,没有任何绊脚之处。

有时候,我会放过一两个读起来有点笨的句子,假如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说法。但我绝不会放过那些“自己都觉得不对劲”的句子。根本没必要。如果你觉得某句话有问题,只需问自己:“问题出在哪?”答案通常已经浮现在你脑海里了。

这正是写作者比新闻记者更有优势的地方——我们没有截止日期。你可以慢慢打磨,直到写得对为止。实在写不出来,也可以不发。错误在这种无限耐心的压制下往往会“自己认怂”。当然,事实是,你对自己的要求变了。你成了那个对着孩子说“我们可以在这儿坐一整晚,直到你吃完蔬菜”的家长……只不过你既是家长,也是孩子。

我不是说错误绝对不会溜过去。比如在《识别偏见的方法》那篇里,条件 (c) 就是我在读者指出遗漏后才补上的。但实际上,大部分错误你是可以提前察觉并解决掉的。

至于“怎么找到重要的话题”,这里也有诀窍。我建议初创公司的年轻创始人如何找点子时也会提到:做一些你自己想用的东西。你可以把自己当成读者的“代理人”。读者跟你不可能完全一样,但也不会太不一样。所以你觉得重要的东西,对很多读者来说多半也会重要。

“重要性”其实包含两个因子:有多少人关心这件事 × 每个人有多在乎这件事。换句话说,它不像个矩形,倒更像一把参差不齐的梳子,像个黎曼和(Riemann sum)。

至于“新颖性”,诀窍是:写你自己反复思考过的主题。然后,同样地,你可以把自己当作读者的代表。如果一个你已经思考许久的问题,忽然让你自己产生惊讶,那很可能也会让很多读者感到新鲜。而在“真实性”和“重要性”的判断上你可以依赖“莫里斯技巧”,在“新颖性”上同样可以。如果一篇文章写完后你自己都没学到什么新东西,那就别发。

判断“新颖”这件事,需要谦逊。因为承认某个观点新颖,等于承认你之前不知道它。人们常把“自信”和“谦逊”视为对立,但在这种场合(也在许多其他场合),自信反而是谦逊的前提。如果你对某个话题足够了解,你就更能坦然承认:“这是我没想到的”,因为你知道——大多数人也不会想到。

有用写作的第四个组成部分——“力度”——来自两方面:思维清晰,以及熟练使用“限定语”(qualifications)的能力。它们就像手动挡汽车中的油门和离合,需要协调配合。当你打磨一个观点的表达时,限定语的分寸也要随之调整。如果你百分之百确认一件事,可以毫不犹豫、直接说出来,就像我陈述“有用写作的四个要素”那样。可如果你觉得某个观点还有些悬,就得用“也许”之类的词保持距离。

打磨一个观点的过程,就是一点点削减它的限定语的过程。但你很难把限定降到“零”。有时你甚至不想那么做,尤其当那只是个次要观点,而把它说全又太费篇幅的时候。

有些人认为限定语会削弱文章的力量。比如,他们说写文章时别用“I think”(我认为)开头,因为“你既然写出来了,那当然是你认为的”。确实,“我认为 X”听起来没“X”有力。但这正是你需要“I think”的原因:你需要表达你对这件事的把握程度。

而且,限定语可不只是“强度滑杆”那么简单。它能表达的东西何止五十种:一个观点适用范围有多广、你从哪儿知道它的、你为它成立感到高兴还是不安、它在什么情况下可能被推翻……这些细节我就不展开了,它们的复杂程度可能比“如何写得有用”这个主题本身还高。我只给一个实用建议:别小看限定语。它是一种完整的写作能力,不只是防止你说错话的“代价”或“妥协”。你要系统地去学习它、运用它。它或许称不上“好观点的一半”,但一定是构成“好观点”的一部分。

还有一点,我在写作中也特别追求:把话说得尽可能简单。但我不认为这属于“有用性”的组成部分,更像是一种对读者的体贴。同时,它也是避免出错的好办法——语言越简单,错误就越容易暴露。但我得承认,自己之所以追求简洁,主要不是为了读者,也不是为了更精确,而是因为我讨厌用太多或太花哨的词。那种感觉就像一段程序写得太冗长,不够优雅。

我知道,华丽的文风也有人驾驭得很好。但除非你确定自己属于那类人,否则最好的建议依然是:写得越简单越好。


我相信,我之前给出的公式——“重要性 + 新颖性 + 正确性 + 力度”——确实是一篇好文章的配方。但我得提醒你:这同样也是一剂惹人恼火的配方。

根源在于“新颖性”。当你告诉别人一些他们原本不知道的事,他们未必会感激你。有时候,之所以他们不知道,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想知道。原因往往是:这个观点挑战了他们的某种信念。而事实上,如果你在寻找新观点,那些“流行却错误的信念”正是最佳的起点。因为每一个被广泛误信的观点,都会在它周围形成一圈“认知真空”——一整片没人愿意涉足的想法死区,只因为它们和主流观点相冲突。

而“力度”这项,往往让事情更糟。如果说还有什么比“信念被挑战”更让人火大的,那就是——被“直截了当地”挑战。

再加上你用了“莫里斯技巧”,你的写作会显得非常有信心。对于与你观点相左的人来说,这种自信甚至会被解读为“傲慢”。而你之所以显得那么自信,恰恰是因为你真的自信——你耍了点“心机”:只发表那些你确信无误的东西。对反对者来说,你好像从不认错;可实际上你认错的频率非常高——只不过是在发出来之前就完成了这一步。

如果你还把语言压缩得尽量简洁,那只能让人更不爽。因为“简洁”本身就像命令的语气。如果你观察一个地位较低的人是怎么传递坏消息的,会发现他往往会绕很多话、尽量缓冲语气。而反过来,简短直白的表达,在人际互动中常常就是一种“粗鲁”。

有时,故意把语气放弱一些,确实有用。比如,对某件你其实很确定的事,用“也许”来开头。但你会注意到,那些这么做的作者通常会“眨个眼”——带点揶揄的味道。

我自己不太喜欢频繁用这种手法。整篇文章都用反讽语气来包装,未免显得矫揉造作。我觉得我们只能面对现实:优雅和简练,其实是一回事,只是换了个名字。

你可能会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确保文章每一句都是真实无误的,它就能无懈可击。但这只是“理论上”没错。它确实能挡住那些合理的攻击,可“在现实中”,这可能没什么用处。

事实上,写作中“力度”的存在反而会让你更容易被曲解。因为你已经把一个观点压缩到了“尽可能强、但还不至于错误”的边界,那别人只要稍微夸张一下你的说法,就可以让它显得错误。

而很多时候,他们甚至不是故意的。你开始写文章之后,会发现一件非常令人震惊的事:反对你的人,往往并不是在反对你真正写出来的内容。他们会凭空捏造你说过的话,然后反驳那个“虚构的你”。

应对之道,是让对方指出:“请你引用一段我写的原文,并说明它为什么是错的。”但说实话,这一招往往也没用——因为他们根本不会这么做。所以,虽然你可能觉得这能“把跑偏的讨论拉回来”,但其实真相是:这场讨论一开始就没在正轨上。

那么,你应不应该主动预防读者的误解呢?答案是:应该——如果那是一个“聪明而诚实的人”可能产生的误解。事实上,有时候你甚至可以先说一个“稍显误导”的版本,然后再补上一句澄清。这样反而更高效,而且更贴近真实的思维路径——这就像你如何一步步发现那个观点的过程。

但我不认为你应该在文章正文中应对“有意曲解”。文章的读者应该是诚实的。你不该把自己的房子搞得像监狱,只是为了防范那些想砸窗而入的人。要防这些人,可以在脚注里应对。但别指望你能预料所有的曲解。人们在扭曲你表达的内容时,所展现出的创造力,跟他们为自己想做却知道不该做的事编造借口时的创造力一样惊人。我怀疑,这其实是同一种能力。


和大多数事情一样,要提升写作能力,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练习。那怎么开始呢?既然我们已经分析了“有用写作”的结构,那么可以更具体地来问这个问题:一开始该放宽哪条标准?答案是,“重要性”这个维度里的第一项:有多少人关心你写的东西。

如果你把主题缩小到足够小的范围,你多半能找到自己精通的某个领域。就从这个写起。就算只有十个读者在乎你的文章,也没关系。你帮到了他们,也帮到了自己。而且你正在写作。之后你可以慢慢拓展写作的题材广度。

还有一个可以放宽的限制,其实挺出人意料的:发表。写文章不一定非得发表出去。现在这个时代,人人都在把自己的每一个念头往外发,这样的建议听起来可能有点奇怪,但对我来说它的确有效。我曾经在笔记本上写了整整十五年“相当于文章的东西”,从没想过要发表,也从没发表过。我只是借写作来“想明白事情”。但等到互联网出现时,我已经练了好多年。

顺便说一句,沃兹尼亚克当年也干过类似的事。高中时,他会把电脑的设计图画在纸上当作乐趣。他买不起零件,也就造不出来。但到了1975年,英特尔推出4K DRAM时,他已经准备好了。


不过,文章还剩多少可写的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是我在写作这件事上发现的最令人振奋的真相:几乎所有的文章都还没被写出来。

尽管“文章”这种形式很古老,但它其实并没有被认真地耕耘过。在印刷时代,出版成本高昂,而人们对文章的需求又没大到支撑大规模出版的地步。你可以发表文章,前提是你已经因为别的东西(比如小说)出名了;或者你可以借书评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但你无法靠“写文章”这件事直接出道。所以,真正被写出来的文章很少,而且内容也局限在非常狭窄的领域。

现在,得益于互联网,这条道路终于打通了。任何人都可以在线发表文章。也许一开始你毫不起眼,但至少你可以开始。你不需要获得任何人的许可。

有时,某个知识领域会沉寂多年,直到某种变革让它突然爆发。比如密码学之于数论,互联网之于文章,亦复如是。

真正令人兴奋的不是“还有很多文章可以写”,而是“还有很多观点可以被发现”。有一种特定类型的思想,是必须靠写文章才能发现的。如果大多数文章都还没被写出来,那这种思想,也大多数还藏在未竟之稿之中。


[1] 给阳台装栏杆,但别在窗户上装铁栅。

[2] 直到现在,我有时也会写一些不打算发表的文章。比如我曾写过几篇,用来思考 Y Combinator 应该怎么走,它们帮了我很大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