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化的普遍法则
原文:The General Theory of Enshittification
Paul Krugman|Substack|2025.07.24
每个人都热衷于“劣化理论”——当然,热衷的不是它本身,而是 Cory Doctorow 创造的这个词。这个新词迅速走红,精准地捕捉了公众对互联网平台日益加剧的失望情绪,甚至有时上升为愤怒。他那句对这一过程的精炼总结也同样精彩:
平台是如何走向衰亡的:起初,它们对用户极好;接着,为了讨好企业客户,开始牺牲用户利益;最后,为了攫取所有价值,又转而压榨企业客户。最终,平台走向灭亡。
我本周早些时候就提出过,平台劣化(enshittification)正是科技行业形象每况愈下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如今科技大佬们愈发露骨的反民主愤怒,在我看来,部分也是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人们不再像从前那样爱戴、崇拜他们,可他们却依旧觉得,自己理应是这个时代的文化英雄。
不过,我必须承认,尽管 Doctorow 的分析相当精彩,但他其实把问题看窄了,只聚焦在某些特定的社交平台。事实上,劣化的基本逻辑——企业一开始对客户极好,随后转为无情收割——只要是存在“网络效应”的行业,几乎无一幸免。这一过程或许有着不同的名字,比如“渗透定价”,但背后的逻辑是一样的。
至于 Doctorow 说的终极阶段——“然后它们死去”——恐怕也未必如此。
接下来,我想聊聊自己眼中的劣化经济学,再谈谈它会如何搅乱我们的认知。标题中的“通用理论”其实只是个玩笑,我并不打算提供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只希望能理清思路,带来一点启发。
假设你在经营一家产品具有网络效应的企业:用的人越多,对其他现有或潜在用户的吸引力就越大。眼下,像 Facebook 或 TikTok 这样的社交平台当然是最直观的例子,但像 Uber 这样的服务,甚至电动汽车这样的实物,也都遵循同样的逻辑。
对于这样的企业,如何才能最大化利润?答案似乎一目了然:一开始对客户极好,让网络迅速壮大;等用户积累到位,就开始“劣化”——大肆收割已有用户。这个“劣化”过程可能表现为涨价,也可能是服务质量下降、广告增多,抑或以上全都有。
这种策略虽然显而易见,但我还是决定回归老本行,写个简单的数学模型来理清思路。如果你是正常人,劝你别去看,但如果你是自虐型读者,可以点开瞧瞧:
在我的这个小模型里,暂且没有考虑服务质量的恶化,所有的劣化都体现在价格提升上。模型预测了价格(P)与用户基数(B)的变化路径:
在这个极度简化的模型中,劣化是一蹴而就的:价格骤然跳涨。当然,现实中完全可能更为渐进、隐蔽——这种无情往往是悄悄渗透进来的,而不是一夜之间摆在你面前。另一方面,最近我在 Bloomberg 的 Odd Lots 节目中听到对 Uber 的讨论,Uber 这两年盈利的转折也着实突如其来:
不得不说,“盈利拐点战略”这个说法,实际上就是对“压榨用户”的一种优雅修饰,令人回味无穷。
最后一点:在我的模型里,故事并不是以企业覆灭告终,而是以停滞收场——垄断者提价或降质到一定程度后,用户增长停滞,但又不至于用户大规模流失。看看 Facebook,目前的用户数已经停滞,但还没崩盘。Twitter 的路数有点不同,但本文讨论的是劣化,不是“纳粹化”。
题外话:我并不在 Facebook 上发帖。可能多年前试过一次,但如果你看到有账号自称是我,那一定是冒牌货。
总之,一段企业史,从“优质低价”到“劣质高价”,其实是所有强网络效应行业的自然生命周期。这是 Facebook、Amazon 的故事,我敢说,也是“高峰时代美剧”兴衰的缩影。
为什么这种故事比以往更常见?其实互联网并非唯一拥有网络效应的载体,但它大大放大了这种效应。而互联网真正成为全民基础设施,也就是在 21 世纪初:
一旦所有人都接入互联网,许多行业的企业就能依赖网络效应迅速做大。结果,这些企业一个接一个地进入了“劣化周期”。
这很糟。像所有人一样,我也怀念曾经的好服务、好价格和优质娱乐。但劣化的另一个问题在于,它极易扭曲我们的认知。
对于普通用户来说,体验的恶化很容易被当成道德剧来看待。故事往往是这样的:曾经有一群善良的创业者,把企业办得像公益机构。后来嘛,他们变坏了,或是被风险投资逼上绝路,种种原因吧。
但事实是,他们从来都不是“好人”。Doctorow 在这点上说得很清楚:
Facebook 那个曾经帮助大家交友、重逢老友、组建社群的创始人,和今天把平台变成炼狱的那个人,其实是同一个。扎克伯格一直都是那样的人,从创业早期就拿了风投资本,并不是什么“后来变坏”。所以呢?难道扎克伯格被寄生虫入侵大脑才性情大变?还是投资人催得更紧了?
正如《教父》里的 Tessio 所说,这一切“只不过是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