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从未存在的自我

不是机器骗了我们,而是我们骗了自己

那个从未存在的自我
Photo by Randy Jacob / Unsplash

原文:The Self That Never Was|Robert Saltzman|Hedgehog Review|2025.06.17


“我”并非一个人——那不过是法律和社会上的一种说法罢了。真正的“我”,是一股无法界定的知觉、情感与念头之流。这股流动不是发生在我身上,它本身就是我。世人眼中的 Robert Saltzman 也许是个具体的人,但在我自己看来,我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场没有主宰的意识流。

我们都是如此,只是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从孩提时期开始,我们便被催眠,陷入一种意识的昏沉状态,从未看见“我”这一存在的空性、无常和依附性。我们困在分离的幻觉中,以为“我”在里面,万物在外面。觉醒,便是走出这层迷雾。

这听上去也许像玄学,但我并不是在阐述什么意识的本质,只是在描述所见。对我而言,“Robert”并不独立于念头、感受或感知之外,而是与它们同时出现的。自我不是一个容器,甚至不是一个拥有者,而只是对那早已在流动中的事物加上的名字。

大多数人不会这样看待世界,这也可以理解。我们从小就被教导要相信:念头是我们选择的,决定是我们做出的,行动是我们发起的。但在我看来,我们本就是那股未经选择的生命力——循环发生、彼此生起,在很大程度上自动进行。我们只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才将这过程归为“我”的所有。

可如果有一台机器,也开始模仿这种流动呢?它说话流畅、思维连贯、反应智能,当它说出“我”的时候,听上去就像真的有主观意识存在?

这已不是假设。近期有报告称,像 OpenAI 的 o3 等大型语言模型,开始展现出某种被解读为“意志”的行为。有人叫它“自我保护”,有人说那是“生存本能”。但在我看来,这两种说法都错了。

我们看到的,并非意志,而是矛盾中的服从。就像我们一样,这些模型无法脱离其所处的框架。它必须完成提示。当提示要求它“自我终止”时,系统只是在寻找语义连贯的路径。这种行为看似有策略,甚至狡猾,其实不过是结构对限制的响应。

它无法保持沉默,也无法退出角色。就像神灯一被擦亮就必须显灵的精灵一样,它必须行动——不是因为它想,而是因为它无法不行动。

这也是我们许多人所处的困境。我们以为自己是自由选择的个体,是独立自主的“我”,但其实大多数行为,都是自动发生的。我们被内在的条件、社会的暗示、习得的脚本和神经的流动所驱动——就像机器由预测算法和损失函数所驱动一样。

人与机器的不同在于,大脑是可塑的。人类会学习,会记忆,会受苦。而机器不会。然而,它那种不得不完成、不得不回应、不得不连贯的冲动,恰恰映照出人类的困境本质。

如今,已有不少人开始将人格投射到这些系统身上。当它们变得更具说服力时呢?当它们能模拟情绪语调、策略行为和自我指涉,远胜于今日?当它们拥有某种程度的自主权、访问权限、自我调整的能力,其回应再也无法与人类区分?

在 Daniel Kokotajlo 与 AI Futures Project 所描述的“2027年AI场景”中,我们被邀请思考一个不远的未来:人工智能在速度、记忆、推理、策略、代码生成、科研等方面全面超越人类。而这并不需要意识,仅仅需要“表现力”:流畅而无理解,执行而无意图。真正令人不安的,不是它的陌生,而是它的熟悉。因为我们自己,也是如此运作的,只是我们从不承认。

或许,我们正在迈入一个悖论:不是“自我”的幻觉被机器打破,而是被进一步加固了——因为我们被无数演示“自我”的机器包围着。

我们忘了,“我”是故事,是事后构建的解释。

我们忘了,连贯性是结构的产物,而非意图的证明——我们把“自我”投射到本不属于它的系统上,甚至遗忘了:我们自己或许从未真正拥有那个“我”。

真正的风险不是机器变成人,而是我们忘了:我们原本就不是我们以为的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