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工作的消亡

狗屁工作

企业工作的消亡
Photo by Ryoji Iwata / Unsplash

原文:The death of the corporate job.

Alex|Still Wandering|2025-08-29)


上周,我和一家大型咨询公司的人喝了杯咖啡。她花了二十分钟解释自己的岗位。并不是因为工作复杂,而是因为她在努力说服自己这个岗位确实存在。 “我负责推动跨职能工作流的利益相关者对齐(I facilitate stakeholder alignment across cross-functional workstreams),”她说。然后笑了笑:“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这句话还有什么意义。”

她并不孤单。我遇到的很多人都用一些在日常对话中绝不会用的词来描述他们的工作。他们开的是关于会议的会议。他们做的PPT没人看,却会被转发到没人打开的邮件里,然后生成根本不需要的任务。

最奇怪的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把人单独拎出来,下班后,或者在他们缓过神的时候,他们会承认:自己的工作基本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行为艺术。他们是专业的邮件转发器。他们是系统之间的人类中间件——而那些系统本来完全可以直接对接。

事情的发展方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盛大的伪装

早晨八点,走过伦敦金融城(the City)或金丝雀码头(Canary Wharf),你会看到成千上万的人看起来目标明确。西装笔挺,手里拿着咖啡,电话已经响个不停。一切看上去都无比重要。

但跟这些人单独聊聊,故事就完全不同了。他们陷在一场又一场什么都决定不了的会议里。他们在管理那些为了证明项目经理存在合理性而存在的项目。他们在为策略做策略,优化那些根本不需要优化的东西,折腾那些本来好好的流程。

我有个在大银行工作的朋友跟我描述了他的一天:早八点到岗,晚八点离开。我问他这十二个小时究竟做了些什么,他说不出任何一个实实在在的成果。“我推动决策(I enable decision-making),”他说,然后自己也顿了一下,“不管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疫情曾经拉开过一瞬间的帷幕。大家都在家工作时,谁在真正干活,谁只是“在场”,立刻一目了然。有些人的岗位在不能亲自开会时直接蒸发了。另一些人发现所谓的“全职”工作,其实每天三小时就能搞定。

如今大家又回到办公室,但所有人又开始假装。然而,这种假装已经变了。更清醒,也更让人疲惫。

无意义的隐形经济

经济学家戴维·格雷伯(David Graeber)称这些岗位为“狗屁工作(bullshit jobs)”——连当事人自己都怀疑毫无意义。但我觉得,这事已经进化到更高阶段了:我们已经构建起一整套互相支撑的废话生态。

想想一次典型的企业决策。它起源于某人发现了一个“机会”(通常根本不是问题)。这就引发了一连串连锁反应:分析师去分析,咨询顾问去咨询,中层经理去管理咨询的分析。然后就是一轮又一轮的工作坊,利益相关方被“参与”,演示文档被制作。

几个月之后,或许会有点什么结果。通常不过是一个完全可以在一个下午靠常识完成的小调整。

所有参与者都心知肚明。分析师知道自己的模型大多是瞎蒙的。顾问知道自己的框架不过是常识塞进矩阵里。经理知道工作坊就是场戏。但他们都需要彼此,才能维持幻象。

这就像是企业版的“皇帝的新装”。不同的是,大家都看得见皇帝赤身裸体,大家也都知道别人能看见,但大家依然继续赞美皇帝的衣服,因为我们的房贷需要靠它支撑。

平行系统

现在正在发生的,并不是企业工作的崩塌——而是更有趣的事情。人们一边维持着企业身份,一边在构建平行的真正价值体系。

我认识的开发者早上干“正式”工作,下午做自己的产品。营销人员在公司工位上偷偷经营自己的代理公司。顾问们早已把交付自动化,然后把时间花在副业上。

他们没有辞职。他们在利用企业体系——稳定的工资、配发的电脑、可预测的生活——作为搭建真实事业的平台。企业岗位没有死,而是成了资助真实工作的渠道。

有个人把这叫做“企业创业(corporate entrepreneurship)”。但这不是LinkedIn上那种“公司内创业者(intrapreneur)”的噱头,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利用企业身份来补贴自己的真实事业。

年轻与躁动

这种感觉在二十多岁的人群里尤为明显。我们刚进入职场,就发现幻象已经难以维系。我们从未经历过那种能相信企业岗位确实有意义的时期。

我的大学同学如今分散在伦敦的一栋栋玻璃写字楼里,几乎没人相信自己的职位名称代表着什么真实的东西。他们是从未“黑”过任何增长的“增长黑客(Growth Hackers)”,是毫无转型成果的“数字化转型负责人(Digital Transformation Leads)”,是管理着“无创新”的“创新经理(Innovation Managers)”。

但他们并没有陷入你想象中的存在主义危机。相反,出现了一种务实的接受,加上一点创造性的反叛。他们照常打卡,玩好游戏,但同时在修建逃生通道。

没有人再相信企业岗位是真的,但大家依然表演得无懈可击。信仰已死,表演还在继续。

通勤即换装

观察利物浦街车站的高峰人潮。这不仅仅是人们在去上班,而是一场群体变身的仪式。早上7点15分上车的人,和10点会议上坐在台前的人,已经不是同一个人。

我最近在火车上看到一个人。一开始是连帽衫和耳机。到了克拉珀姆(Clapham),换成了衬衫。到了银行区(Bank),已经是西装齐整。他的姿态随着衣物的增加逐渐改变,脸也重塑成了一种只能称为“职业中立”的表情。

晚上则反过来。随着列车远离市中心,逐渐褪去企业身份。等到家门口时,人又恢复成真实的样子。

真正的死亡

企业岗位的死亡,并不是戏剧性的崩塌。它的死亡更像宗教的衰落——并不是教堂消失了,而是信仰渐渐蒸发。

结构依然存在。写字楼依然闪亮。会议依然继续。邮件依然流动。但这种相信——相信这些活动有意义,相信它们正在建构某种值得的东西,相信它们值得吞噬人生的时间——这种相信正在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什么,还不确定。或许是这套把企业当平台的平行经济。或许是我们还未见到的新事物。但有一点明确:这种明知虚无却还要继续假装的过渡期,无法长久。

我最近遇到的最坦诚的人,是一家科技公司的副总裁。他对我说:“我带着十二个人的团队,写文件给另一拨写文件的人,再给高层领导,而高层根本不看文件。我年薪十五万镑。这完全荒谬。但趁着还能骑这头怪马,我一边享受,一边在做点真实的东西。”

空虚里的机会

如果你正身处这样的岗位,感觉自己因为认知失调快要发疯,请记住:疯的不是你,而是那个要求你假装“转发邮件是一份事业”的体系。

当你不再相信企业虚构的那一刻,你才真正可以开始利用它。一旦你把它看作基础设施,而不是身份;看作资源,而不是使命,一切都会不同。

你的企业岗位不需要有意义。它只需要有用。有用来积累技能,有用来资助你的真实项目,有用来为你买时间,去摸索什么才是对你真正重要的。

企业岗位的死亡不是危机。它是解放——让你不用再假装那份“关于表格的表格”就是你的一生志业。

停止假装的许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