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瘾工程学

这就像试图靠买一辆电动车来解决空气污染

上瘾工程学
Photo by Gilles Lambert / Unsplash

原文:Engineered Addictions|Mason|NoiseProof|2025.06.27


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一个新的社交平台声称自己能“解决”现有平台的问题。BeReal 说要带来真实,Clubhouse 说要带来亲密。可它们无一例外地走上同一条老路:初衷纯粹、获得风投、面临增长压力、操纵算法、最终堕落。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也试过做一个这样的平台。

我花了一年时间,试图打造一个能把人们带回现实生活、围绕社交圈和社区建立联系的社交平台。它彻底失败了,就像其他试图“修复”社交媒体的努力一样。我渐渐意识到:社交媒体的问题,不是靠一个新 App 就能解决的。

我们并不都是多动症患者,我们是上瘾了。我几乎从小就在社交媒体的陪伴下长大,我的朋友们也是。我们就是硅谷那场多巴胺实验的实验小白鼠,而现在,我们正慢慢醒来,伴随而来的,是一连串的副作用。

Circliq 本来打算做得不一样。我们拒绝无休止的信息流,要专注现实世界;拒绝算法操控,要把人真正联系在一起;拒绝成瘾机制,要营造真诚的连接。

但这个平台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因为我依旧是在一个已经破碎的框架里思考。当投资人问我打算怎么扩张、怎么获得更多的活动、更多的用户眼球时,我也开始问自己那些曾让这一切陷入泥潭的问题。

也就是那一刻,我终于看清了一个残酷的真相:你无法用制造问题的手段去解决问题。当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真的在解决任何问题时,我对 Circliq 的热情也就消失了。我只是差点变成了问题的一部分。

不可避免的腐化

每一个“修复社交媒体”的尝试,最终都会变成问题的一部分,因为其背后的经济结构,注定会腐化最初的使命。这是一种模式:从“连接”起步,以“榨取”告终。

看看 BeReal。它曾承诺用同步、未经修饰的照片来呈现真实分享。短暂的时间里,它确实与众不同:没有算法、没有无尽滚动,只有朋友间分享的片刻真实。可当它拿到风投、实现规模化、需要冲刺增长指标和季度数据时,重点就从“真实性”转向了“每日活跃用户数”。最终它以五亿美元出售,循环再度开始。

Instagram 最初只是一个朋友之间分享照片的简单 App,庆祝智能手机带来的美好连接。然后 Facebook 以十亿美元收购它——彼时移动应用史上最大的一笔交易。时间线被算法替代,取而代之的是为“互动”最大化而优化的内容流。就连 Twitter,曾经也只是一个优雅简洁的140字状态更新工具,如今却成了病毒式观点和情绪放大的放大器。

这并不是说这些平台从未做过好事。它们确实让远隔重洋的亲人得以相聚,让边缘群体的声音被听见,也曾为社会运动提供动能。但即使是这些成功,在增长成为唯一目标之后,也会被反过来武器化。

Circliq 若是真的拿到资金,也必然会重蹈覆辙。我们今天作为用户所经历的“上瘾”,正是那些让好平台无法维系的激励机制所带来的必然结果。这条演变路径几乎可以预测:

纯粹的初衷:创始人们——包括我自己——真心想把人联系起来,分享真实瞬间,建设社区。最初版本之所以令人惊艳,正是因为它忠实于这一愿景。

增长的命令:为了融资,你需要用户;为了更多融资,你需要指数级增长。增长成为第一指标,压倒一切使命。火苗从壁炉中蹿出,烧毁了整座房子。

参与度优化:增长需要用户参与。要提升参与,就必须让人待在平台上更久。“停留时间”成了北极星,成为唯一的 KPI。也正是在这个阶段,“上瘾”开始不再是副作用,而是被设计出来的。

算法操控:为了让人继续停留,你就得精准投喂那些能让人欲罢不能的内容。于是算法开始筛选那些能挑动情绪的东西——愤怒、嫉妒、恐惧、惊骇。信息流成了毒贩,毒品就是多巴胺和情绪高潮。

彻底的错位:到了这一步,平台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它们最初要“让人相聚”的使命,如今反而让人分离——每个人孤身一人,对着屏幕,一遍遍刷新那些专为情绪操控而设计的内容。

这并不是因为创始人都是坏人,也不是因为用户意志薄弱。而是因为整个激励系统让这一切几乎不可避免。就算是再有良知的人,也会被这样的结构困住。

庄家永远赢钱

我们总是试图用个人层面的解决方案来应对这个问题:数字排毒、限制屏幕时间、靠意志力、用一个 App 去封锁另一个 App。但你无法用个人努力解决一个系统性的问题。这就像试图靠买一辆电动车来解决空气污染。

每一个主流社交平台背后,都有行为心理学专家团队,成千上万次的 A/B 测试,还有机器学习模型在精准寻找你的心理弱点。他们知道——不确定的间歇性奖励比持续性的奖励更容易让人上瘾,就像老虎机。他们知道——社交比较比分享本身更能增强用户黏性。他们知道——愤怒能让你滚动得更久。

你的意志力,无论多么强大,也敌不过这层层精密计算的系统性操控。这就像在赌场里对赌庄家。庄家总是稳赢,而你,只会越赌越上瘾。

TikTok、Instagram、X 这些 App,并不是中立的工具。它们是精心打造的老虎机,用来让你上钩。下拉刷新、点击点赞、无尽滚动、随机奖励、推送通知——这些操作循环的背后,是精准设计的行为机制,目的只有一个:让你停不下来。今天,这些让赌徒沉迷的机制,正被用来俘获孩子和成人的注意力。

数据已经说明了一切。自从 2012 年智能手机与社交媒体全面普及以来,Z 世代的抑郁与焦虑指数持续飙升。我们的大脑本不该实时吞下每一场灾难、不该每天和数百个完美滤镜下的虚拟人生做比较、不该24小时永远在线。但我们已经被困在这张网里。

真正可行的解决方案

我们需要重新彻底思考一个问题:手机到底该是用来做什么的?技术到底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社交平台是否还有可能回归它们最初的使命——真正让人们靠近彼此,而不是滑向更深的孤独?这不是个人能扛起的任务,而是需要系统性改革的挑战:

不同的资金模式:如果社交平台不再靠风险投资驱动、不再依赖广告模式来撑起疯狂的增长,它们是否可以被当作公共基础设施来运营?订阅制、平台合作社,甚至公共资助,都可能让用户福祉优先于用户时长。像 Wikipedia 就是一家靠用户捐赠维持的协作平台,它活得很好。这样的模型不是不存在——它们只是无法达到风险投资要求的“规模速度”。

算法的监管:我们会监管烟草公司,是因为他们卖的东西让人上瘾、对人有害。那么,为什么让人上瘾的推荐算法可以毫无节制?算法透明、用户控制权的提升,可能在保留便利的同时,抑制那些刻意的操控。欧盟的《数字服务法案》已经开始推动这一方向,要求大型平台披露算法运行机制。

结构性分离:也许,负责设计我们社交互动的公司,不应该和靠广告盈利的公司是同一批人。当经济激励与社交设计彻底绑定,注定会产生错位。拆开这两者,或许才能真正重建信任。

替代性指标:为什么我们只看“日活”和“停留时长”?如果一个平台的评价标准是用户的幸福感、关系质量、促成的线下连接呢?如果我们像评估医院一样去评估社交平台,而不是像评估赌场那样,会不会不一样?

问题的根源是,我们把人类连接的责任,交给了一个围绕利润设计的系统。而真正的连接,往往发生在那些无法被货币化的缝隙里——在不生成数据的对话里,在不能规模化的关系中,在无法被“优化”的瞬间里。

也许我们的目标,不是造出一个更“好”的社交媒体;而是建造一个不再那么依赖社交媒体的世界。让人与人真实连接的“第三空间”重新复兴,让彼此的靠近,不需要平台居中牟利,不需要在广告中穿行。

我不是在唱衰科技。我本身就是一名创业者,也是一位工程师。我深知这些平台曾经带来的美好——它们让远隔重洋的人们得以重逢,为社会运动注入动能,也让那些原本微弱的声音得以被世界听见。这些想法最初都是美丽而必要的。

但我们在某个关键路口走错了方向。当我们开始为“参与度”而非“联结”优化,为“平台时长”而非“用户福祉”设定目标,为“榨取”而非“关系”设计产品,我们就已经偏离了人类真正需要的方向。

如今,我们正身处一场注意力结构的战争之中。对手是那些靠分裂注意力和损耗心理健康来盈利的公司。他们的收益,建立在我们每一次刷屏、每一次焦虑、每一次情绪波动之上。

但这场战斗的对手,不是使用这些工具的人,也不一定是打造这些工具的人,而是背后那些让成瘾变得可盈利、让真实连接变得不可持续的系统本身。

我们曾亲手打造出这些平台,如今我们也能亲手创造出更好的选择。但前提是,我们必须愿意抛弃那些让现有平台不可避免地变坏的经济模式。只要激励机制不变,每一次试图“修复社交媒体”的努力,终将变成它试图解决的问题的一部分。

我们会继续困惑:为什么我们就是放不下手机?却意识不到,有多少亿万资本正致力于让我们永远放不下。

真正的解决方案,不是另一个 App,而是彻底改变这场游戏的规则。


作者简介:Mason 是一位关注社交媒体成瘾与心理健康问题的深度写作者,目前在其 Substack 专栏“Noiseproof”发表文章。他曾亲自参与创办社交平台 Circliq,并投入一年时间试图破解数字化关系疏离的问题,但最终认识到:只靠新 App 无法解决根本问题。因此,他以第一视角,揭示了科技公司的“增长—参与—操控—收割”路径,呼吁社会从系统层面重塑数字连接,推动更健康可持续的用户体验。


本文收录于我每周五更新的《灵感电波》第 82 期。 每期我会精选 5 篇值得一读的深度好文,用中文精编呈现。 如果你喜欢这样的内容,欢迎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