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古老瓶颈

磷能够转化能量、传递信息、构建细胞膜;它让种子发芽,让果实成熟;它是火柴的主要成分;它既孕育生命,也带来毁灭

生命的古老瓶颈
Photo by Abigail Lynn / Unsplash

原文:Life’s Ancient Bottleneck

Jack Lohmann|Quillette|2025.05.21


在一头鲸鱼死去的那一刻,当光线褪去,黑暗降临,它庞大的身体沉入海底,逐渐被压缩,落入泥中。在那里,它构筑起一种生态环境,名为“鲸落”——一个将存在几十年的微型世界。

鲸落的发展分阶段进行。最先到来的,是体型较大的生物:鳗鱼、鲨鱼。它们撕裂鲸鱼的躯体,吞食尾部、头颅、内脏。随着时间推移,捕食者的体型越来越小,直到最后,是微小的口器将骨骼舔舐得一干二净。骨架被留在海底,随后细菌降临,将其转化为营养,以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消解鲸骨。蠕虫钻入骨骼中,其他生物前来捕食蠕虫。大型捕食者重返这片空间。在这片贫瘠、无光的平原上,以腐烂骨骼为基石,一个新世界悄然诞生。

鲸骨中含有一种稀有元素:磷。磷是地球生命的限制性资源。元素周期表中的元素数以百计,但真正对生命不可或缺的,只有六种;在这六者中,磷最为稀缺。正因为稀有,它主宰着生命的走向——谁得以生长,谁逐渐衰败,哪些地区生机勃勃,哪些则注定贫瘠。生物化学家艾萨克·阿西莫夫早在1959年就写道:“陆地所能承载的原生质上限,正如海洋所能承载的上限,都是由磷的含量决定的。”他称之为“生命的瓶颈”。

六种基本元素各司其职。碳构建长链,将化合物彼此连接,形成复杂结构;氢与氧结合,生成水;氮与硫构建蛋白质,滋养生命。而磷,则负责能量转换、信息传递、细胞膜的构建,以及支撑生命复杂性的诸多机制。磷令种子发芽,令果实成熟;它是火柴的主要成分,也是生命与毁灭的同源之物——神经毒剂沙林气体便源于白磷,是化学战争中极其致命的武器。

磷被单独提取时,会发出稳定而阴森的光芒。这种现象被称为“磷光”,意指无需点燃即能发光的物质。海洋表层的微光即是一种磷光;有些颜料也会发出类似光芒。在濒死体验中,许多人都曾报告看到一种奇异的光亮笼罩四周。画面闪现、灵魂浮起、身体被抛在后方,思绪安宁——尽管在现实中,大脑正经历最后的电气风暴。

当磷燃烧时,它会与氧结合,形成磷酸盐:一个磷原子,四个氧原子。磷酸盐广泛存在于所有生命体内,但在自然界中却极为稀罕。它是我们存在的关键。在生命之外,它以地质形态存在——压缩成晶体,藏于地壳缝隙之中;而在生命体内,它存在于每一个细胞中,构成包裹细胞各部分的膜,以三磷酸腺苷(ATP)的形式提供能量,驱动一切生命活动。甚至在出生之前,我们就因磷而获得了身份——正是那些微小的磷酸基团,将我们的DNA串联成形。自受精卵而起,我们逐步成长为细胞亿万富翁,磷酸基团使DNA得以复制,使复杂生命体最终诞生——我们。

我们身体中的磷,最初来自熔岩冷却形成的岩石。岩石自山脉中崩解,沿河而下,滋养着大地。大地孕育植物,植物扩展动物的生存空间。大致而言,人体约有百分之一是磷。它遍布我们的细胞,但最集中的部位是骨骼。我们是地球的延伸:通过摄取植物与动物摄入磷,通过排泄与死亡将其归还土壤。植物赖此生长,磷在植物、动物、真菌、细菌间流转,最终大多归于水体,沉积为海底岩石。这些岩石是被压缩的生命,是从逝去生命中榨出的磷。它们布满磷化骨骼、磷酸盐包裹的双壳类、化石化的磷碎片,沉睡地底,等待着被地质时间唤醒。地壳移动,海底升为陆地,陆地风化,循环不息。

磷的循环早已将山川陆海连为一体,但磷酸盐岩在1847年起被开采,并首次用于农业。生命从死亡中吸取养分。植物的生长需赖新细胞的生成,而每个新细胞都离不开磷。磷对细胞至关重要,无可替代。矿石被提炼后撒入田间,全球作物迅速繁茂,如沐神迹。

这些岩石——古老生命的遗骸——被投入我们曾共同遵循的生命循环之中。死亡催生了过度的繁荣。我们的饮食改变,生活方式改变,我们自身也发生了改变。我们欺骗了自然法则,那套曾经主宰我们命运的节奏。每年数百万吨磷被开采,每一吨都封存着时间的躯壳。一个世纪之间,磷的循环已然崩塌。

磷的故事,贯穿每一段DNA,存在于每一口食物与每一次排泄中,融入每一个生命。而人类如何改变磷循环的故事,却可追溯至寥寥几地。我们最早在英格兰发现磷矿,由此开启肥料产业;后又在佛罗里达发现更大规模的矿源,而今佛州资源也已枯竭。今日的全球农业体系,竟寄托于摩洛哥国王的意志之上。

在世界某些角落,磷矿的终结已然发生。太平洋孤岛瑙鲁,便是前车之鉴。那里的世界曾抵达极限、繁荣、衰败,最终走向废墟。在这片残垣断壁中,我们看见被破坏的磷循环,走到了尽头。

但这不必是终点。当代工厂化农业扩张的趋势正遭遇广泛抵制。世界上那些耕作着半数粮食的小农,始终以一种细腻、敬畏的生态观经营着土地。他们珍惜磷,补充磷。

科学家、经济学家与工程师正努力将磷的循环纳入现代生活。我们已知:真正滋养人体的食物,源于健康土壤;而健康土壤的根源,并非机器,而是自然。在这一认识的支持下,人们正努力构建更好的农业图景。城市开始堆肥处理厨余;被剥夺土地的农民正为生存权而抗争。只要我们倾听知识者,而非逐利者,我们仍有机会修复地球的循环。

久远以前,磷的难题曾有另一种形态。生命刚刚起步,约四十五亿年前,磷仅存在于岩石之中,而那时,还无人类开采。生命的诞生,需要高浓度磷的聚集。一个世纪的研究中,科学家至今未能解释自然如何解决了这一难题。也许在某个池塘边、某个深海喷口、或某颗陨石撞击的瞬间——某个地方、某件事发生了。但我们尚不清楚。我们只知道:它的确发生了,因为我们已然在此。

时至今日,磷仍然存在于地球的岩浆之中。火山喷发时,会在广袤的火成岩中留下磷的痕迹。但如今,人类已将大量磷转移至农田、溪流、池塘、江河,最终注入海洋。

这造成的结果仍不明朗,但有迹象表明:人类正在重塑地球的地质结构。我们正在用一场人为的“再创造”,复刻曾存在过的那个世界——被藻类覆盖的水域、垂死的鱼群、海洋缺氧蔓延的地狱。对人类而言,这样的未来并不理想。(但对喜爱藻类的物种而言,或许是天堂。)不过,这一景象也有其副产物:磷酸盐岩的新生。这些新岩石将在数百万年中沉积、深埋,等待某个未来的文明重新发现。

正如磷支撑着人类的生命,它也哺育着鲸落的生态。鲸骨的分解释放出脂肪,供细菌生存;释放出磷,催生整个系统的繁荣。鲸落能存续数十年,正因为其周围的荒凉:深海的黑暗与低温,延缓了鲸体的腐化,使得生态得以扎根,而不至于一哄而散。鲸落就此伫立,如初而始,遥远、幽暗、却充满生机。

鲸落所释放的养分,在短短一天中,相当于两千年的海底滋养。其生态效应之强,使得生物学家已识别出数十种专门依赖鲸落而生的物种。这些深海生命构成一个独立的世界:四英尺长的蠕虫、披毛的螃蟹、紧附的虾类、游弋的鲨鱼、漂浮的细菌、觅食的鱼群,一团生命的混沌,在黑暗中滋长繁衍,构成一片独立王国,四周则是无尽虚无。

这场繁荣注定短暂。五十年后,鲸落的养分开始枯竭,生命逐一消退,生态系统重归沉寂。短短几十年间,一个新世界被打开又关闭;这片海床,恐怕再也难迎来如此富饶的奇迹。


作者简介:杰克·洛曼(Jack Lohmann)是一位来自美国弗吉尼亚州里士满的作家,现居于苏格兰西部群岛。《白光》(White Light)是他的第一本书,探索磷元素在生命、食物与地球中的关键角色,文字兼具科学深度与诗意洞察。他以敏锐的观察与丰沛的想象,将微观的细胞结构与宏观的生态命运联结在一起,书写出一部关于时间、死亡与再生的现代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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