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翻译:异中之同

当阿尔戈号上的木板一块块被替换,直到没有任何一块是原来的,那么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

诗与翻译:异中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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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Poets on Translation: Otherwise the Same|Geoffrey Brock|Poetry Foundation|2025.05.27


谁该为那句被反复援引的“翻译是不可能的”负责?尽管事实并非如此,某些东西(尤其是诗歌)不可翻译的观点却已成为几乎不证自明的常识。早在2012年,我在《FSG二十世纪意大利诗选》的序言中就写道:

英语世界中关于翻译最臭名昭著、最不加思索地被重复的一句话,莫过于那句归于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话:“诗是翻译中失去的东西。”尽管弗罗斯特对翻译的权威颇令人怀疑,这句话——如同意大利语中那句“traduttore, traditore”(译者即叛徒)——以一句俏皮的警句强化了这样一种老旧观念:诗歌翻译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悲观主义者叔本华就曾断言:“诗歌无法被翻译。”秘鲁大诗人塞萨尔·巴列霍则简洁地说:“众所周知,诗歌是不可翻译的。”而语言学家雅各布森更斩钉截铁地宣称:“诗歌按定义就是不可翻译的。”

许多哲学家、诗人、语言学家都曾说过类似的话,这类言论之所以广为流传,部分是因为其中确有几分道理。若说诗歌的本质在于其所用的具体词语及其声音特质,那么在翻译中它确实会“丢失”:所有原始语言的词汇和声音都会消失。如著名语言学家史蒂夫·马丁在游历巴黎后所言:“Chapeau 就是帽子。Oeuf 就是鸡蛋。这帮法国人什么东西都用不同的词!”马丁的笑话无意中道出一个严肃的问题:原文与译文之间存在着无法掩饰的差异——正是巴列霍所谓的,“一旦被转译成其他同义但永远不完全相同的词,它就不再是原来的东西了。”

然而在《引火记》这本翻译日记中,丹尼尔·哈恩在描述一本他准备翻译的小说时,提出了另一种观点:“这本新小说将一个字都不会和原作一样,但我希望它仍然是‘另外一种方式的同一本书’。”他笔下那个“otherwise”(以另一种方式)所承担的意义不容小觑,也令人想起“忒修斯之船”这个哲学悖论:当阿尔戈号上的木板一块块被替换,直到没有任何一块是原来的,那么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如果我们承认它看上去还是一艘船,还是以同样的方式承载水手跨越大海,它是否就仍然是“以另一种方式的原船”?

承认翻译中失去的东西确实很多是无可辩驳的,但若由此断言“诗歌不可翻译”,就彻底误解了诗歌的本质与翻译的意义。雅各布森所谓“诗歌按定义是不可翻译的”这一判断,其实基于对“诗歌”与“翻译”都过于狭隘的定义。他与巴列霍观点一致,卡尔维诺也曾说:“众所周知,诗歌按定义不可翻译。”然而他们都在下一句话中揭示了这种说法其实是修辞手法:雅各布森补充说“只有创造性的改写才有可能”,卡尔维诺则说“文学译者正是那些拼尽全力去翻译不可翻译之物的人”。也就是说,雅各布森其实是在说,有一种叫“创造性改写”的东西是可能的(仿佛文学翻译从来不就是创造性改写),而卡尔维诺则干脆直接拥抱悖论:这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某种程度上,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