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海史密斯小姐

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周,我成了她的看护,也可能是她下一个谋杀对象

天才海史密斯小姐
Photo by Mike Hindle / Unsplash

原文:My Harrowing Months as Patricia Highsmith’s Assistant|Elena Gosalvez Blanco|The Yale Review|2025.06.09


1994年秋天,我第一次读到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的小说。那年我二十岁,住在她瑞士特尼亚家中一间满是书架的房间里,书架上整整齐齐陈列着她的初版小说,按出版时间排列。帕特那年七十四岁,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据传她被诊断出癌症或其他绝症。我和她一起困在她的世界里,战战兢兢。她的生命只剩下几个星期,而她又花了大半辈子写“如何杀人而不被抓”。我甚至幻想过,她可能会试着杀了我。

我如何走进那栋房子的故事,要从几个月前在苏黎世说起。那时我正坐在一辆蓝色电车上,准备去安娜和丹尼尔·基尔家吃晚饭,我们是老朋友。安娜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画家,我十七岁起就开始为她做模特。她的画室里总弥漫着油画颜料、速溶咖啡以及泡着马苏里拉奶酪的盐水味。她是个天才。她在一本画册的前言中写道,虽然她常因“花那么多时间和两个柠檬相处”(指她的静物画对象)而感到内疚——毕竟世界上有那么多重大问题需要关注——但她最终意识到,能够发现美本身也是一种重要能力。在我认识她的那些年里,她教会了我很多——如何直面恐惧,如何追随热情。

安娜的丈夫丹尼(我们都叫他“丹尼”)是一位图书编辑,同时也是苏黎世出版公司 Diogenes Verlag 的创始人和拥有者,这家公司是欧洲小说的重要出版机构,至今仍然如此。他直言不讳,但一双眼睛透着善意,堆满书的屋子几乎就是他家的家具。

安娜和丹尼经常在家里举办所谓的“有趣晚宴”,邀请各种他们觉得有趣的人物聚在一起。那晚我到达时,家里的每扇门都开着,树影婆娑的花园里飘来新鲜空气,弥漫整个餐厅。晚餐摆在一张椭圆形木桌上,有意面、哈密瓜、鲜美的帕尔玛火腿,以及许多瓶法国和意大利葡萄酒。餐桌上的语言在英语和瑞士德语之间切换(我听不懂瑞士德语),我便盯着墙上那幅原版毕加索版画出神——画中一位裸女正被男人从腿间窥视。丹尼察觉到我在看那幅画,解释说他们的西西里厨娘讨厌这幅“素描”:“没人愿意看一个女人在妇科检查。”

他开始谈起这位厨娘的坏脾气,说她有多难相处,以及她的一些健康问题。

随后,丹尼提到他最近被一件工作上的事困扰。他正在寻找一个懂英语、持有欧洲驾照的人,到瑞士意大利语区的提契诺,照顾他的一位作家。“我已经快疯了,”他低声说,“这人很重要,我不能公开招聘。”原先负责这份工作的离婚男士突然决定不干了——他说他要出家当和尚。

丹尼起身又开了一瓶基安蒂葡萄酒。我没多想,就自告奋勇:“我会讲英语,”我用英文说,“我也有欧洲和美国的驾照。”丹尼知道,我马上要回西班牙开始大学三年级的课程,于是摇头拒绝。但我坚持说,我只需要回去一个月,去学校见见教授、领几本哲学书——之后我就可以回来帮忙直到十二月考试。(我那所大学不强制上课出勤。)我的外祖父是一位剧场投资人,也是一位艺术赞助人,从小我就听过许多他帮助艺术家的故事。我见过的一些艺术家后来对他充满感激。帮助一位有需要的作家,对我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丹尼边给大家倒酒,边低声告诉我,这位作家是帕特里夏·海史密斯。我没有什么反应。“她的书你看过几本?”他问。“一本都没有。”我回答。他大笑,安娜在餐桌另一端插话说,她敢肯定我至少看过希区柯克的电影《列车上的陌生人》,那是根据海史密斯的小说改编的。我确实记得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挺喜欢。

我坚持说自己能胜任这份工作,还说可以趁这段时间准备考试,也许还能写点小说。“你太漂亮,不适合当作家。”丹尼说。安娜插话:“他是说你太快乐了,不像他那些作家。”丹尼开始用夸张的语言骂起那瓶酒,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喝完几瓶酒后,丹尼告诉我他会问问帕特,看她愿不愿意见我一面。但他说,以我这个年纪,别抱太大希望。

不到一周,帕特就同意面试我。我从苏黎世搭火车出发,那天正好赶上一场大雨。在车上,我读完了《伪钞的颤抖》(The Tremor of Forgery,1969年),这是我读的第一本海史密斯小说。那位一直照顾她的男人在洛迦诺火车站接我——洛迦诺是位于马焦雷湖北端的瑞士小镇,离帕特家不远。他在我眼中已经算老了,个子不高,戴着眼镜。他迎接我时仿佛不是我到他家,而是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归来。他带我进了一家咖啡馆,我们匆匆喝了一杯咖啡,他便开始向我讲述他与帕特相处的那些日子。他说起她的暴躁脾气,说她有多难伺候,说她身体出了问题。

他告诉我,他之所以选择进入修道院,是因为他渴望内心的平静。我们之间的谈话让我有些发慌,他像是陷入了存在主义危机,对我这个二十岁的陌生姑娘倾诉过多。

“帕特是个了不起的作家,”他说,“想象力惊人。但她不喜欢人类。你会感觉自己在打扰她,但别往自己身上想,她就是那样。”

我对他的描述感到困惑:一个如此与世隔绝的人,怎么能把人性写得如此透彻?就在火车上我才刚读完那本小说,我仿佛仍和书中主角霍华德·英厄姆一起身处突尼斯,一起质疑我们奉为圭臬的道德准则,而不是在这个令人沮丧的雨天与未来的和尚共饮咖啡。

我们开着一辆旧大众 Polo 前往她家,助手上车时几乎要落泪。从洛迦诺到特尼亚不过五公里,那十分钟却显得格外漫长。雨停了,但八月的空气丝毫不温暖。他把我送到门口,在车都没熄火的情况下喊了句“祝你好运!”,便立刻倒车离开。

我整理了一下湿漉漉、皱巴巴的深蓝连衣裙。

面前的房子是一座一层楼高的野兽派风格建筑,由巨大的砖块砌成,像字母“U”的形状。这是帕特在1980年代末与一位苏黎世建筑师合作设计的梦想之家(她曾梦见过这座房子)。它与《列车上的陌生人》里描写的一栋房子颇为相似,只不过书中那栋是Y字形。我喜欢这房子冷峻的线条与周围山谷柔和景致之间的反差,而且按欧洲标准,它离邻居也算远。那些曾经洁白的混凝土砖块,如今积满尘灰。院子里长满了灌木和落叶,气氛有些诡异。

我还没按门铃,帕特就打开了门,仿佛她一直站在窗帘后面等我。她比我矮,身形瘦小。穿着一件毛衣和肥大的牛仔裤,油腻的灰色刘海遮住半张脸,看上去毫无亲切感。她默默地握了握我的手,说:“谢谢你愿意来。”我关上门,跟着她走进屋里。她头也不回地问我想喝啤酒还是茶;我说想要水。她看起来虚弱,但行动却很利索。她让我坐在一张铺满彩色靠垫和毛毯的大白沙发上,自己转身走进厨房(我猜是厨房)。

客厅很温馨。我环顾四周的书架,一只橘猫静静地穿过房间,完全无视我。茶几上放着一本欧洲杂志,翻到一页“百位在世最佳作家”专题,帕特排在加西亚·马尔克斯下方。她终于端着水回来了,动作和那只猫一样悄无声息。

她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睛,问:“你喜欢海明威吗?”

我喝了口温吞的自来水,知道这是个重要的问题。但我对帕特几乎一无所知。我不了解她的品味,也不知道她和其他二十世纪美国作家的关系,更不知道她曾在纽约和巴黎生活过。她的书我只读过那一本,还是在来这里的火车上读完的。我放下杯子,感觉像在参加电视游戏节目,答题时间已所剩无几。我知道自己猜不出正确答案,不如就说实话。“不喜欢,”我说,仿佛把最后一枚筹码压在了轮盘上。

“我讨厌海明威!”她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