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被应试教育筛选出来的能力,成了AI时代不重要的能力

我们总喜欢在那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里,去寻找自己行动的意义和意愿

这些被应试教育筛选出来的能力,成了AI时代不重要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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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沈辛成:这些被应试教育筛选出来的能力,成了AI时代不重要的能力。|沈辛成|一席|2025.07.11


大家好,我叫沈辛成,来自上海交通大学。我是一名青年写作者,也是一位B站的小UP主,但最重要的身份,还是一名老师——一名光荣的老师。所以今天,我想用两张大学校园的照片,来开启我们的话题。

首先请看左边这张图:画面里,一个看上去像中学生的孩子,在北京大学的校园里,正对着一尊半身像跪拜。大家认得出这是谁吗?对,这是北大的老校长蔡元培。一个学生像拜孔子一样地拜一位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大家体会一下这里的讽刺有多浓烈。

右边这张更有趣,无所谓是哪所学校,因为哪个大学都差不多。在我所在的上海交大,孔子像被安置在图书馆里。每到考试季,孔子像前的小桌子上总会摆满水果和各种零食,仿佛孔子真的需要你那几口法式小面包。但其实,这背后反映的是一种非常朴素的情感——一种宗教式的情感。你们知道人在什么时候会产生这种宗教式的情感吗?那就是当他承受巨大的痛苦,却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在受苦的时候。

有没有同学觉得,我刚才的这句话,完全就是在描述自己上学时的感受?我走访过很多中学,都有这样的情况:学生很辛苦,甚至很痛苦,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那么我们就来现场调查一下,在座的各位,你们学习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追求知识真理、改变家庭的经济处境,还是实现自我价值?我们来举手看看:觉得是求知的,有一些;觉得是求财的,不少,毕竟这是上海嘛;觉得是为了自我实现的,也有很多,差不多一样多。

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求知,这年头知识真的稀缺吗?我觉得并不稀缺,不在大学里也能获取海量的知识,熟悉互联网的人肯定深有体会。求财呢?在座的各位应该已经摆脱了经济上的绝对不安全感。那么是自我实现吗?什么是自我实现?我们回答这些问题时,总爱引用些古语和漂亮话,比如“书中自有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这是宋代某位皇帝为了科举考试写的广告词。我们来看看,这些话现在还适用吗,还能成为我们学习的动力吗?

千钟粟现在还真不是大多数人的追求,这年头要饿死还挺难的。黄金屋倒是真的,但房子贵得像黄金,也不是你找到好工作、拿到工资就买得起的。至于颜如玉,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在乎这个,有的甚至要不婚不育。所以这些漂亮的话,根本无法解释我们此刻为什么还要如此辛苦地学习。所谓的自我实现,是一个没有标的的旅程。

这种现象普遍存在于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甚至本科生和研究生当中。所以我要试图对这个现象给出一个解释,作为一线教学工作者,接下来的话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各位姑且一听。

我们今天看到的“意愿无能”症状,广泛存在于青少年中,因为我们总喜欢在那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里,去寻找自己行动的意义和意愿,而这种做法原本就是不符合现实的。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像拥有一套出厂设置,你身上有一组初始数值——也就是你独有的能力。我们基于自己的能力展开行动,有些行动顺着能力去做,因此表现得好,获得正反馈,被表扬,在下一个周期里意愿会更强。意愿就是这样被一层层堆叠出来的,意义也是。意愿不是行动的前提,而是行动的结果。它不是想出来的,是干出来的。

所以当我们发现一个青少年“意愿无能”,多半是因为他使用自己能力的机会太少。我们可以用这套说法来解释一个很常见的现象:为什么我家孩子就喜欢打游戏?你说他为什么喜欢打?因为他敏锐的观察力、高超的手速,这些能力在现实生活中根本没有机会施展,在课堂上更用不上。而在原始社会,这可是最优秀的侦查兵和猎手的技能,但如今不被考核,于是大家只好躲到游戏里,看着经验值一点点增长,这就是正反馈。

反过来说,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打游戏的。如果一个人玩游戏因为手速跟不上、一直卡在同一个关卡反复失败,拼尽全力也打不过,他就不会玩了,因为没有人会主动寻求羞辱,这是自我保护机制。所以,用这套逻辑再来解释,为什么我们的孩子不爱学习,或在学习中找不到意义感、目标感和意愿?答案很简单:学习中的意愿无能,就是因为考试考核的内容太狭窄,很多初始数值在这套体系里根本不被看见。

有家长可能不理解:怎么会学得太狭窄呢?都学了十二年了。其实,所有考试都分表里两层。以高考为例,表是我们日常学习的内容:授课、考纲、课本、教辅,里考察的其实是考生某种能力。从形式上看,考试内容丰富多彩,九门课学十二年,内容看似很多。但仔细回想,根据你的学习体验会发现,考试真正考察的能力其实非常单薄,只有三种:记忆、数理、推演。

根据不同配比,这九门学科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考察90%记忆力+10%推演,比如语文、英语、历史和政治。英语最典型,全国很多地方的学生高考英语接近满分,但不会说英语,这说明考试根本没打算让你会说,只是在考察你的记忆力。

第二类,地理、化学、生物,这些科目70%考记忆、30%考推演。比如生物要背细胞结构,化学要背各种化学反应,地理要背地名、气候类型等。

第三类,只有数学和物理例外,50%记忆+50%数理。数理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能力,有数理能力的人看数学如同看语言,觉得有美感,但大多数人还是靠记忆背题型、公式来应付考试。

归根结底,整个体系主要考察的就是这三种能力,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繁荣。

举两个例子。第一,物理独尊。在六门副课中,只有物理是不一样的。很多大学招生,只要你选了物理,其他都无所谓,因为物理考察的数理能力,是筛选科研人才的有效方法。甚至选物理的人还能报很多文科专业,但选政治历史的,绝无可能选理科。

第二,记忆努力论。在基础教育阶段,大家普遍相信“努力就会有收获”,因为考试主要考记忆。只要你肯记,肯下功夫,就能提高分数。但这种观念一旦进入大学、职场,就变成了障碍。大学生甚至进入职场后,还坚信努力就一定有回报。

更致命的是,高考考的主要是记忆能力,结果大家花了大量时间,只是在攻克一个短板——记忆力。这让学生产生错觉,觉得自己面面俱到、无懈可击。可事实上,人生最终要不断放下不能再背负的重量,轻装前行,才能走出属于自己的天地。

负反馈也是反馈。当人接收到负反馈,自然会做出反应。游戏和学习都是如此。原本考试中设立物理,是为了用数理筛选未来做科研的人,没有这能力就别走这条路。但家长却曲解了,觉得物理很重要,死也要孩子学好,完全不接受孩子在考试中的负反馈。

还有家长抱怨,孩子喜欢的数学老师走了,成绩就下来了。这其实很正常,如果孩子学一门课只为了得到表扬,不是真正对知识本身感兴趣,对体系有热情,那学不好就让他学不好吧。因为你拼尽全力勉强维持,只能做到别人一般水平,那一定不是你的能力所在。此时,接受负反馈、启动自我保护机制,没什么不好,要相信意义一定在别处,要继续去探索。

所以说,高考的表里不一,“表繁而里简”,让很多人一直活在本末倒置的认知体系里却浑然不觉。比如“文科生困境”:文科无用是鬼话,文科当然有用,但“文科生有用”需要重新思考。绝大多数文科生,并不是因为能力被测出来才成为文科生,而是因为理科的要求太高做不到,被筛下来的结果。可很多人被头衔迷惑,以为有了头衔就理所当然,无需再思考意义。于是很多人怀揣中二理想主义,觉得要跟社会的功利抗争,要做诗人,因为喜欢在本子上写两笔。

我经常回他们一句话:你知道历史上的诗人是怎么活下来的吗?比如苏东坡,有编制的诗人,是官员,拿俸禄顺便写诗。没有官场经历的诗人,写出来的诗,能不能打动人心?难。而没有编制的诗人,如荷马,要靠“流量”活着。荷马是个盲人,要把所有诗都背下来,现场弹琴吟诵,表演得像投影仪一样,才能养活自己。诗人哪是那么好当的?所以想象职业时,被“表”困住了,忘记了真正要靠什么能力立足社会。

我每年要见一千多个交大学生,也算有点样本,一直在思考,教育中真正应该培养的能力是什么。我选出了八样:记忆、推演、表达、感知、数理、操作、狂热、创造。

如果你想成为中等理科生,需要有数理的世界观。如果要成为一流理科生,还要能感知万物、连接社会。如果要成为合格工科生,操作能力要强,能把东西搭出来。一流工科生还得有感知,因为工程师做到最后都得沟通、做项目经理。家长总觉得内向适合当工程师,其实不然,不说话的工程师最容易被AI替代。

中等文科生可以没有数理和操作,但一定要有强表达和感知能力。一流文科生还需要哲学的思考和推演的能力。

任何领域的一流人才都具备两点:狂热和创造。狂热有先天也有后天,是对某件事情的执着。创造力很稀缺,很多岗位上兢兢业业的人,但少有能创造新东西的人。这两项,反而在考试体系中最缺失。

为什么?因为今天的标准化考试体系,是为工业时代培养人才而生的。它的目标,是把人培养成近似机器的存在。你去机器去不了的地方、做机器干不了的活,直到被替代为止。现实很残酷。近几十年,连举一反三、流畅表达这些能力都被机器夺走。学生问家长、问老师,AI都会了,还学这个干什么?我们没法回答。

比如,AI现在能写诗了。其实,写诗这件事一直被过度浪漫化。我们平时让学生背那么多诗,说是“传承优秀传统文化”,可真想传承,存到硬盘比存到脑子里更靠谱,孩子一玩就全忘。传承的真正意义,是站在前人肩膀上创造,但我们没有让学生创造。好不容易有机会创造,作文还要限定“诗歌除外”。你不让写诗,背那么多干什么?

写诗本身,脱离了人的真实感知,特别适合AI来干。AI写的诗很烂,但你不能说那不是诗。我们如果只理解到“背诗”,那学语文和AI没什么区别。AI时代,好的语文课,应该让学生自己写诗,激发创造力,基于个人情感抒发。呈现时要戏剧化表演,而不是一排人机背诵。老师也得能讲清楚作者人生境遇,讲得动情,学生才会像背说唱歌词一样,把诗词记下来,因为他们真的喜欢。

所以你想成为诗人,第一步并不是去报考中文系,而是拥有记忆、表达、感知、创造,如果还有狂热就更棒,说不定能成顶流。这就是抛开“表”直接看“里”后的全新教育模型。

说到这里大家应该已经看出来,高考最看重的能力,在AI时代反而最不重要——那就是记忆。所以今天说“AI赋能教育”,如果不是大刀阔斧地改变,那一定是骗人的,多半是为了卖学习机。真正的AI赋能,不是小加小减,而是大乘大除。有些事情会变得非常混乱,另一些会突然变得简单。

未来的课堂,不会是每人一台学习机,而是每个同学都能学会表达自我,这样的课堂才是好的,应该乱成一团才对。我们不要再围绕虚构的假问题学习,而应该关注生活中真正有趣、引发兴趣的问题。真正的问题一般都是跨学科的。与其指望专业培养出能力,不如尽早发现、激发、保护你的能力,直到它们再次变得有用。

所以总结一下:人生的意义,来自你独有的能力和不断获得的正反馈,循环积累而成;学习之所以缺乏意义,是因为高考表繁而里简,用大量时间考的是极为有限的能力。对于暂时不被考核的能力,不要压抑、不要割舍,要尽早发现、激发、保护,直到它们重新有用的那一刻。

AI时代,记忆反而成了最无用的能力。等它真的无用时,你会发现,能让你立足社会的,是你身上独特能力的组合。

我在B站做了个访谈节目《个人的奋斗》,采访交大的学生,看到那些高考考不到、但一直保留能力的人,最终塑造了独特的职业道路。有同学家庭不幸福,很早就对心理学感兴趣,如今学AI却想成为心理咨询师;有同学高中对数学无感,大学发现了数理的真正美,立志成为好老师;还有人因修摩托觉醒操作能力,加入机器人社团,毕业后创业做教育机器人。

这些人都探索了自己的能力,走出了不同寻常的路。我们常说“选择大于努力”,其实只有努力后的选择才大于努力。而这份努力,方向不是向外看,而是向内看——看你的初始数值,看怎么发挥到极致。

我还有一个青年工作坊,常请各行硕博讲行业见闻。2024年春天,我找了在校创业的学生来分享,有个叫陈睿钊的,硕士生又是CEO,做的是二次元恋爱游戏。他身上有很多独特的点,我问他怎么看待自己的不同,他说:“你觉得能在这个时间点选择创业的人,有几个是正常人?”这句话让我猛然明白,教育最大的问题,是培养了太多“正常人”。

所谓“栋梁之材”,其实是建材,是商品,商品供给多了价格就跌。现在我们正见证“栋梁过剩、樗栎不够”。樗栎是庄子说的奇形怪状、木匠不要的树,却有大用。历史上的大人物,往往都是科举的失败者:李时珍14岁中秀才,23岁放弃科举,去当医生,写《本草纲目》;宋应星考到45岁也没考中,转行做实业家写《天工开物》,他的书被知识分子当作不入流,反而流传到日本、欧洲,最后才传回中国,获得应有的地位。

我们学习到的那些大人物,都是科举的loser,但历史选择了他们。今天也是这样,最耀眼的科技成果来自高考严重偏科的学生、985大学肄业生、不去大厂搞游戏的怪人。中国最出圈的AI大模型,不来自科研院所,而是量化金融公司。时代在犒赏樗栎之才。

而讽刺的是,每当这些人获得世俗成功的那一刻,他们又变回了“栋梁之材”,你会毫无察觉地对孩子说:“你看,这些人多酷,你要成为这样的人,所以现在要好好学习。”是不是很荒唐?

困住我们的,从来不是外部标准,而是内心的无知——对历史、产业现实的无知,以及由此产生的恐惧。如果你听完我的分享,觉得老师说的好像就是自己,那我有三句话送给你: